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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题:給細細的信(12則

发表于2009-12-29
巴黎:給細細的信(12則)

(第一則)


細細:
我記憶中的巴黎,不過是一窗流動的風景,從公車的窗子望出去,街燈、長椅、店子、楓樹(懷疑她的落葉),靜美多姿,而我是看客不動心。從圖書館的窗子望出去,漫天灰色的鴿子,跌下來的黑色天氣,行人打傘走過,大衣滴出去,老人與狗,寂寂無聲,藥房閃著霓虹燈--但已經關門了。一切都太晚了。從火車的窗子出去,遙遙的藍色建築物,尖頂教堂,錯綜的鐵路,墻上漆著巨大的PARIS,我知道,這是歐洲走過或許看見一個客廳,一個浴室,如果有一個窗子……窗子到底有什麽內在的意義。巴黎的十九世紀建築,保持了窗子占極大比例的特色,大白木框,外窗叫VOLET,內窗方是FENETRE,底部有小小的,精巧的縷花窗花。我寄住之處,有這麽一扇窗,推開窗,迎面是一間男子學校,永遠笑語喧天。整個世界只有他們不分明的笑語,天色都極遙遠。都是因為這一扇窗,這樣毫無道理的笑語,我懷疑世界的存在。因為我記憶中的窗,不過是外在的觀察……我如此渴望,打開窗,有豐富明靜的整個世界、體貼、親近而溫柔。我渴望一只內在的窗……猶如種子在黑暗裏渴望陽光,然後,掙紮,生長,冒出來了。細細,來到我這個年紀了,我竟如此渴望生長,熱愛生命種種的磨難與苦痛……因為黑暗,因為我從來沒有一扇窗,今天是我到達巴黎的第十九天。偶然照鏡子,發現自己變了樣子,又說不出來變在哪裏。呵急劇而痛苦的生長。走在街上,乘著雨,我停了步,擡頭想起了窗。


碧雲十月七日

发表于2009-12-29

給細細:地車站的巴赫

細細:
今天這個城市下雨了,有點冷。我的心也是起伏不定。早上我很艱難的平靜下來,企圖讀一點昆德拉的小說,猶如病後很吃力的咽一點流質食物。你知道,閱讀一直是我生活中極重要的事情。下午我坐在路旁,行人走過,我心中有千百種念頭,去倫敦吧,找張輝、美芬、我姐姐,還有詹的弟弟(起碼是些可靠的人),抑或去臺北找工作。或許可以混進大報當記者。還是去米蘭?史蒂芬妮奧米黃色的家鄉。千百念。街頭見史蒂芬妮奧回來,真是異地傷情。我們一起回旅舍,在雪特萊車站轉車。地車通道峰回百轉,走過花攤果攤,走來走去還沒有落腳之處--人已經老了。我們走進昏暗陳舊的地車通道,忽然遠處傳來巴赫的音樂,真的,那是AIR ON G STRING,橫笛吹奏,我稍停了步,史蒂芬妮奧便消失在人叢裏面。呵這個城市,我唯一熟悉的,不過是一首巴赫的曲子。我站在那裏,掩著臉,滿手都是淚。史蒂芬妮奧叫我:慧慧安。我擡頭,她看見我,一言不發,只輕輕的抱著我。在這個城市中,我所憑藉的只是這麼一點點。史蒂芬妮奧明兒便回意大利,她說,巴黎這樣艱難,她不要留下了。細細,經過這些折磨,我開始很吃力的明白金錢,以及可見之物的重要。長遠來說,對我是好的;我會變得實際一點。但又令我擔心你了。你還是全心全意的追求愛情,你的多明尼克抑或詩人?我認為一個人能夠全心全意做一件事情,畢竟也是認真對待生命的表現,但你的愛情如果沒有切實的生活作底子,恐怕流於廉價的浪漫了。或許我們都要好好的想清楚。呵?


碧雲九月二十三日

发表于2009-12-29

细细:

今天我又到罗浮宫里去了。在这个陌生的城市,我坐在一间陌生的博物馆里,我有一点昏沉,便给你写一封信,或许你读信的时候,正是一个秋色昏沉的下午,你有一点愉快,但因为读着我的信,你又有一点怅惘,想你是这样的。

我只在古埃及馆留连,挨着侧面的人像,雕刻石棺,木乃伊,织毯。我坐在墓碑之下--人类文明,数以千年计。公元前两千年,人类已经开始创作,祭祀,奉承帝王,求取稳定的生命与平安。古文明是一种膜拜的文明。今天,我们膜拜消费,或民主。广告设计一样描画现世纪风貌,我们的渴望与恐惧。这方面来说,广告跟古埃及王墓石刻没两样。我们假设文明有进步,实在是很危险的事。五世纪罗马君士坦丁时期的绚烂瑰丽,周密精细,一样是人类思想与技巧的高峰作品。我坐在那里,断断续续想这些事情。此时阳光满怀诡计的透进来--千年的阳光。我只是十分疲倦。细细,我想起上一次在故宫,又是这样坐在方格的阳光里(因为那是中国)。北京城这样广大古老,我却找不着一个人。博物院的阳光。。。。。。荒废遥远,情如旧歌。我非常渴望离开这城市。结果我只是离开了罗浮宫。星期日第一区的街道,异常空静,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阿拉伯人在晒太阳,巴黎的阳光,很奇怪,永远暗淡,让人分不清早上黄昏。日子仿佛永不转移。我在如此仓皇的日色里,想着我的半生,似乎没有做过一件对的事。我架上黑眼镜,在路旁喝一杯啤酒,写一封信,眼泪一滴滴的坠下去。落到这地步了,明儿又得去找房子。祝我好运。照顾自己。

碧云九月二十日

发表于2009-12-29

第四则 幻灭之后

细细:

我近日时常想着‘幻灭’这两个字,咀嚼着,又无甚味道,带着它,在地车之间,来来去去,有时又感沉重,如今天气略冷,微微有雪,香舍丽榭大道的圣诞灯饰,已经亮起。街上又挤满买礼物的行人(Printemps大减价了,我想给你买一对李子青的手套),喷泉都结了冰,星期六晚,地车一样有流落此地的黑人,吹奏爵士乐,画廊一样有展览,咖啡室的terrasse,一样坐着抽烟读报的Parisien,这个城市,还是这样丰盛多姿,只是我的心,已经不一样,断断续续,想的都是这些----Silvia的信解释disillusionment这个字----dis-li-lusin-ment,英文里很多的否定,负负不得正----很多年前,迷恋过的一个人----巴黎的阳光,这样稀少----1987年11月28日,我在此长了白发----西蒙•波娃不过是一个打扮整齐的法国老女人----P-A-R-I-S只是一个名字,它其实没有意义。纽约、柏林、伦敦、米兰、巴萨隆那••••••也不过是名字----到头来,生活到处一样,不尽的懊恼,细细的咬着,侵蚀着。城市并不改变人的命运,或许存在的状态。这个城市,曾经如此伤我的心,令我筋疲力竭,现在它不过是一个地方,对于我,不痛不痒,我是要保护自己,所以对她幻灭了。因此便心平气和,要安静没有,幻灭之后••••••巴黎不过是狗屎,老人,一群种族主义者,消费品及名画集中之地,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。然后走在街上,小心狗屎,及种族歧视,就此而已。我所有的虚荣都在此毁灭。我的热情与希望在此葬送,呵灰飞烟灭,我只是不再年轻。All of sudden,我知道。好!

碧云十二月十四日

发表于2009-12-29

第五則

細細:

我搬屋了,上一任房客小夏來幫忙,替我找來了雪柜,他又要伴奏放大機。二人拖拖拉拉,推著雪柜滿街跑,在Metro,巴士間上上落落。窮人搬屋,家當都往街上現形,頗使當地人側目。雪柜搬來,真是舊,嘩啦嘩啦的架子跌了一地。他又留下大學堂偷來碗筷刀叉各一。舊睡袋一個(有男人氣味)。舊床褥一張。地氈倒是新的。整個房間猶如劣等酒店的小房間。但還是極高興了:書桌在窗前,地從左邊透進來。猶如頂著聖潔的光。隔壁是廁所,老師“嘩——呵——嘩呵——呵”的作響。另一旁是個菲律賓人,喜歡吸塵,高聲講法語。對面是一個中國男子,每夜見他,在窗前讀書,而我在斗室,心靜如水。自家兒買了威士忌來慶祝。喝著酒,微微有溫暖。打量著四周,不過是幾本書幾件衣服。幾卷磁帶,非常簡單,心裡不禁有點得意 —— 呵是這樣卑微而實在的喜悅。離開上一間屋子,女主人要來看我收拾,而我,I slapped the door right in her face ,真痛快。我想對她說:我實在很憎恨妳。細細,如果能夠有自己的空間、自己的生活、自己的思想,是何等愉快。當我們被剝削了太多基本權利的時候,人的要求不過是最簡單的:一點空間,很少很少的自由。而我在舊雪柜、舊睡袋、幾本書幾件衣服所組成的空間里,得到這些愉快,我想自此也會從簡單的生命里,得到最豐盛的。因為,我知道最基本的,因此一切只留下最必須,最好的。

祝好。

碧雲 一月二十八日

发表于2009-12-29

細細:

又不知甚麼時候開始,我發覺巴黎街頭的很多乞丐,醉酒的黃髮法國人,自言自語的黑人,坐在一角伸著手的拉丁美洲人,德國的崩族男女──這城巿真有許多的迷落與失意麼?還有的可疑的女子乞丐,介乎妓與丐之間的品種。有一次在MONTPARNASSE的大街上碰到,穿皮大衣的女子,嚼著口香糖,挨著男子,伸手便要錢,她們的乞是這樣安靜,理所當然,毫無懇求的意味。來來去去,男子走了,她們又挨著另一個,頗有點嫖子無情的意味。她按著一條黑披肩,非常憔悴,仍帶著倔強的神氣。兩頰有點不健康的緋紅,因此年紀也不大能看出來,十三歲或三十歲都有可能。因為她的詭異,我只是瞧著她。後來發覺她在挨著人乞,拉一下男子的衣袖,也不言也不語,只眨著眼睛。在地鐵車廂裏一個接一個的親近著。我只是覺得她十分像我,心底便一陣慘傷,她卻匆匆下車走了。

我在地鐵通道又見得吹橫笛的女子,走近一看,吹的是PERGOLISNI的曲子。我站在那裏聽了一陣子。細細,來到這個地方,我竟也有點乞丐的心情了,正是無事不安,無事不可,酒醉,拉人衣袖,吹橫笛,都是生活。我做夢,夢得我拿著大皮箱在馬路中心搬來搬去──投奔一個大城巿,就有這種乞丐般的狼狽,孤寂,以及慘然的端好──到頭來,甚麼也無所謂了。因為在巴黎,我突然與乞丐很親近。愛惜自己,細細。

碧雲十月十八日

发表于2009-12-29

细细,

我常想写巴黎的星期日早上,用那种宁静的、光亮的、透明的、平定天下的文字--项羽临江刎颈,麦克白闻得夫人死后,披甲上阵,打那必败之战,贝多芬失去听觉之后写那极内在的最后几个弦乐四重奏,俄国女诗人Tsvetayeva坎坷一生,流落欧洲,俄国革命之后她回归祖国,贫病交熬,而且极度幻灭,在四十岁的年纪,吊颈自杀—这种种情景,就是巴黎星期日早上的心情:疲惫的,洞悉心情的,甚至不言失望与悲恸。如果在一个人的脸孔,就是一个茫然的微笑。譬诸天气,就是一个茫然的微笑。譬诸天气,就是迷濛的阳光。譬诸事情,就是童年的记忆,亲切而遥远,在一个人的意志与能力之外。巴黎星期日的早上,是这样的,极其空静,街道就是街道,碎石马路,六角交缠的路口,黯黯的窗橱,疏落的树枝,然后有天。偶然见到人,你就知道他们是穷人,阿拉伯人,印度人,莫克人,越南人••••••法国人都往郊外去了。而且法国人都有家。只有这些贫穷的外国人,才出现星期日的街道上。星期日的早上••••••跟平日不一样。咖啡店的椅子都翻起来。公共汽车停驶。街道上有食物的香气—呵家家有盛宴,亲戚朋友,来往不绝。会奇怪这一个妖娆精致的大都市,突然变得这样HOMELY。你几乎可以听到管风琴沉静浪漫的调子。空气冷静如夏天的水,你可以想象中古世纪的欧洲,有条有理,几乎是冷酷的—天天如星期日早上。这个时候,你分外清楚你是外国人••••••

因为这一天跟其他的日子不一样。你想的分外多,但事情想得太多是不行的。我知道。


碧云一月十九日

发表于2009-12-29
我为你收拾一杯茶。茶是冷的,桌上有茶渍。冬天来了,下的是雨,还是雪?我看见对面房子的屋顶,长了青苔。房子里住着一双脸上长满雀斑的学生女,午夜三时,老吵架。我认得,对街的房子,寂寞无人的星期天下午,以及遥远的天边。玻璃上有水汽,我还在那里听TOM WAITS。他的缠绵与辛辣,与我的年纪共长--我渐渐的老了。我扬起手,长长黯黯的影子,使我记起了舞。我想与你,说着低声的话,在这蓝灰的日子,你知道,圣诞又快来了。小镇街上挂起灯饰,醉酒的人,睡在月台上,一样有归宿,而我年轻的时候,一样相信爱情。我想买三打玫瑰。没有人会再给你送花。你早上起来的时候,洗着脸,会否记起我。交通拥塞的时候,会否觉得寂寞。接过秘书的口讯,会否想起我的名字。天色黯了,你可曾穿大衣,让我挽着你的袖。吃晚饭还知暖知饱,你会否挂起我。或许你会给我写一封短短的信,在这短短的时间,你只能念着我。然后你忘记,继续你的生活,我实在在寒冷无人的冬日,站在窗前看风景。我的嘴唇经已冰凉,我喝了一杯茶,记起了你。

要离别的时候到了。“哦,我会哭了。”狐狸说。“这是你的错。因为我从来未曾想过要伤害你。只是你要我亲近你。”小王子说,“是的。”“这······你什么也没有得到呀!”“不。我得到······譬如说,麦子的颜色。(因为你有麦子一样颜色的头发)。我不吃麦,麦子于我毫无益处。但因为麦子令我想起你的头发的颜色······”

----St.Exupèry
发表于2009-12-29

GRAFFITI

在伦敦苏豪与纽约下城发生的事情,却不会在巴黎出现。譬如Graffiti。

如果美艺是反映反叛时代的精神产品,世纪初有超现实主义,未来主义,二十年代有表现主义,战后有普普艺术—八十年代,欧美艺术却有Graffiti,在地车通道,运河两旁,废置工厂,公共车站等都市空间里发生。同时,Graffiti在大型展览里出现,捧出了像Keith Haring,J-Miched Basqriat等巨星,作品价值数以百万计。

Graffiti的精神,在原来是一种毁坏公物的不满表现。它表达了原始的冲动,因此被视为无产阶级艺术。而且因为Graffiti无所不在—任何人都可以成为Graffiti的作者,任何地方都成为Graffiti的画廊,Graffiti也就是最接近生活的最反叛的艺术形态。当然到头来这不过是假象,譬如Graffiti作者Keith Haring,是一个来自布克兰中产家庭的白人小子,而且他又在纽约视觉艺术学院受训练。

Graffiti已成为刁诡的一种城市视觉语言。

但Graffiti却从来未曾在巴黎出现。这个本世纪初曾领导世界美术潮流的城市,仍有优良的博物院、画廊,它的画可以成行成市在蒙马特、庞比度中心广场,夏天在尼斯、康城,大做生意;巴黎美院的学生,可以散见于塞纳河畔、罗浮宫、Musèe D’orsay之内—但它只是没有Graffiti。巴黎的美术从来不会破坏市容、从来不开放给任何人等、从来不是次文化。巴黎的没落贵族架子,可见一般。

因此这个城市井然得令人窒息,完全没有空间让人自由呼吸。

发表于2009-12-29

LES PLEUREUSES

细细:

人说风尘阅历,不落爱憎。我今天心里很宁静,因为已经无可再坏。这样便好了。早上在那里写着长信,没有最后一行----悬疑不定的一封信。冷。可以穿靴子。下午到毕卡索博物馆。阳光微弱,我坐在路旁很吃力的读着毕加索的诗。(D’un soleil au col d’e’te’que le blueve/Des jours noirs a pris sa source,et nons la pluie a verse••••••)。我不大懂得话的意思,只是隐隐的••••••夏日的颈项••••••犹有阳光••••••黑暗的日色••••••雨••••••便觉得是好的。博物馆由一间十六世纪的酒店改建,天花全是浮雕,华美得教人头昏。我对欧洲的奢侈渐感烦厌。顶楼的现代美术馆收有莫迪根尼的“红头发的年轻女郎,一九一八”我还是为他极精致忧愁的笔触而微微惊异。

细细,我们毕竟有一点年纪了,很难再为千锤百炼的艺术作品感动了。对于我来说,这些作品还是老练了些。我宁愿独一些不见经传的画。倒是碰到毕加索一个一九三七年做的小雕塑,乳白色,叫做Pleureuse,雕像是一个女子的头,仰着脸,非常非常的吃力,全是泪意----题目是“哭泣的女子”,我略一驻足,不禁有点黯然,这就是了:很吃力的挣扎着生命的沦亡欢喜。这一天,我亲近的只是这么一个不重要的小雕塑。博物馆附近居然有大量名家的石版画及复制品,达利,毕卡索,尚•歌多的版画才售四千五百法郎,气煞。他们的画作曾经装载许多生命的热情与思虑,如今竟沦作为客厅的挂饰。回来时从黄昏走到黑夜,我心中有很多哆嗦。前思后想,空无一人,冷,请加衣。


碧云九月廿四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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